小小是鄰居家的小女孩。小小見了掩爹,喊哥。見了倪娘,喊嫂子。俺爹娘梗令我,喊她“俺小姑”。俺那山合昊里,極講究輩份的。小小俺倆是一年的人。大了,瞅著臉黃皮糙的小小,我不喊“俺小姑”。喊“小小—你個小黃毛丫頭。”爹娘怪我辱沒了輩份,順手把我放倒,頃刻間,我被打得吱畦亂叫。以后,哦上服了,心里憋屈,四瞅無人,就扯旗放炮地沖她唱:小眼瞇,摸燈戲,掉進(jìn)河里淹死你……小小兩眼細(xì)小,跟搶甲拍達(dá),。似的。唱完了,我立一邊咧嘴刻毒地笑。她那兩只疲肩膀,一聳一聳的,用手去捂臉。小小的哭和笑,永遠(yuǎn)是無聲的,分貝為零。不久,村里分了責(zé)任田,每戶都種西瓜。娘說,這懲大個瓜讓城里人吃,能給塊把錢:自個吃,一泡尿就完了。就逐個給瓜們標(biāo)號登記。‘那天,兩家的大人進(jìn)城賣瓜去了。
我和小小把門一鎖,奔向瓜地,翻身做了主人。晌午,日頭很毒。小小說,咱扮家家吧。小小說,咱打瞎驢吧。小小說、你到底咋著啦。我雙眼緊閉,牙關(guān)緊咬,癱在地上。小小尖叫著,淚出來了,臉上像盛開著兩朵墨菊。醒來時,小小正攬著我,手掏瓜瓤往我嘴里送。小小還羞我,說我抱著她直喊娘。我紅著臉?biāo)阑畈豢铣姓J(rèn)……當(dāng)晚,小小身上就多了幾朵梅花狀的指甲掐痕,小小給我吃的,是她娘精心培育的瓜種。上學(xué)后,小小攢了錢就朝書店里扔。我倆守一堆書畫,讀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。我說,你瞅著吧,往后咱也當(dāng)作家。當(dāng)上了作家,先寫你個小小小。她便紅了臉,美氣得小鼻子小眼睛齊朝一堆兒跑。小小笑起來,滿口的小牙可白可整齊啦。有一天,小小突然把那堆書畫撕了。
見了我,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,還盡使小性子,說,不稀罕我成天價泛習(xí)戈她。我一下子惜啦,只有每天讀書做功課,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。被一所中等專業(yè)學(xué)校錄取后,小小才跑來找我。小小手捧那頁粗紙大字的通知書,肩膀一聳一聳,忙用手去捂臉。半晌才一字脈不清地說……咦,中啦。我打點行裝去一座城市讀書。小小便輟學(xué)回家,龍行風(fēng)走地學(xué)起針線活··…瞅見我那被罩枕巾上,鮮活水靈的紅花綠草,有人問是誰繡的呀,我說人家小小狽。又問小小是誰呀,我就不說她是“俺小姑”,我說,一個同齡的女孩吸。于是,宿舍里的男生們,雙眼放光,齊聲歡呼:不妙,你中了“共軍”的奸計啦。寒假回家,再見到小小,我愣了。她的臉上桃紅李白,杏眼顧盼神飛,身上高低起伏,錯落有致,像一篇耐讀的散文。我們倆東扯葫蘆西扯瓢地,說了半夜閑話,直到雞叫時,她爹起床撒尿,沖這屋深沉地咳嗽……
暑假里,小小憔悴了許多。說家里為她提門親,那人是軍官,將來能帶家屬的·…“我說,往后你可享大福啦。小小低頭,肩膀聳著,捂臉的手,半天也不放下來。我還想說點啥,當(dāng)院里,她爹又開始咳嗽。臨畢業(yè)的那個寒假,我回到家,天色已晚。爹隨娘串門去了,家里空落落的。我正就著昏黃的燈火,呆坐著愣神,小小來了。小小鍋上一把鍋下一把,給我做好飯,就立一邊,翻那本哲學(xué)書。翻著翻著,小小的臉紅了。小小說:昨夜我夢見咱看瓜去了。你還讓我叫你哥哥,我偏大聲喊你是小弟弟,你就拉著用手撓我的癢癢筋。我笑醒了,枕巾也濕了……敘述的過程中,小小始終在笑。我說,夢不是真實的。咋講您也是“俺小姑”呀,這是輩份,對吧小姑?小小手里的書,吧嗒掉地上了,她彎腰撿起,放回原處。她說,你的領(lǐng)口少只扣子。她又說,那我走啦。小小停一會兒,細(xì)腰扭擺著往外走……
這期間,我一直將自己隱約于迷朦的燈影里。其實,小小再多停一秒,我沒準(zhǔn)會像兒時那樣,上前擁著她說:小小你個小黃毛,咱倆,咋夢到一塊兒去了哩。娘說,小小“出門”那天,雪下得正緊。她跟著“俺小姑夫”,在雪地里一走一仄生。身后,一隊披紅掛彩的吹鼓手,迎著無聲的飛雪,緊跟緊隨,響器里,吹打出極好聽的動靜。娘還說,小小踏雪疾走時,脖兒梗著,屁股扭著,肩膀聳著,還雙手捂著個臉—娘補充說,“俺小姑’那是喜哩,找懲中意的女婿,擱誰誰不喜喲。娘極富文學(xué)才能地敘述這一切時,我的雙頰滑落兩串淚蛋子。我臉上笑著,轉(zhuǎn)過身輕輕擦著。那會兒,雪早停了,陽光顯得很刺眼…,二娘她沒瞧見這一切。